逗莎包

脑洞难产综合征兼懒癌晚期患者。

巫蛊始末分析(一)

入坑以来逐渐形成的一些想法,现在写出来和大家分享交流

这是一个关于巫蛊案的个人看法, 包括事件的性质,以及一些相关人事的分析。

 

首先是对整个事件的定性,我并不认为武帝有撤换太子的想法,尽管包括田余庆、陈苏镇在内的不少学者都有这样的论述,他们也给出了相关理由,表明武帝后期的确有以刘弗陵替换刘据的想法,但实际上这个论点是倒果为因,不能因为最后刘弗陵成为了昭帝,我们就以为武帝当初就有这样的想法,进而推测他有意默许了江充等人对于太子皇后的迫害等等,因为历史并不是因果律,并不是由A→B,而更可能是复杂因素互相影响下的结果。用图像来形容就是:

A→B + F

↓    ↓

C→D→G←E

巫蛊之祸是一场卷入了多方势力的大事件,绝不是一两个人的个人意志就可以左右的,理解了这个之后,我们再来分析整个事件。

最早认为武帝有换嗣想法的是司马光,他在《资治通鉴·汉纪十四》里这样叙述:

是岁,皇子弗陵生。弗陵母曰河间赵婕妤,居钩弋宫,任身十四月而生。上曰:“闻昔尧十四月而生,今钩弋亦然。”乃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。 

臣光曰:为人君者,动静举措不可不慎,发于中必形于外,天下无不知之。当是时也,皇后、太子皆无恙,而命钩弋之门曰尧母,非名也。是以奸臣逆探上意,知其奇爱少子,欲以为嗣,遂有危皇后、太子之心,卒成巫蛊之祸,悲夫! 

 

他从武帝为赵钩弋立尧母门这个细节中察觉到了危险,这让奸臣小人嗅到了风声,于是遂有巫蛊之祸。但实际上司马光只是借题发挥,这是他一贯的笔法,他的议论不是单纯地就事论事,而是借评价历史事件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,换而言之,他的评论是不能作为完整地历史真相来看的。

固然作为后人,我们都会觉得武帝的做法有些不妥,但这不代表他就真的换嗣的意图。理由很简单,因为刘弗陵太小了,巫蛊案发生的时候也才4岁,而刘据已经37岁了,正常人都知道用4岁小孩替换接近四十岁的太子,是不可能的事,而武帝是个非常成熟老练的政治家,这么白痴的事情他不可能主动去做,因此刘弗陵即位只能是巫蛊案后武帝无奈地选择。

而要找到巫蛊案发生的真正原因,就先要搞清楚,刘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,武帝到底对他是何态度,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究竟从何而来。

 

1.刘据其人

因为很多方面的影响,我们往往以为刘据是个仁柔宽厚甚至可能带一点懦弱的人。比如司马光就是这么描述的,而他的记录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人对于巫蛊案的看法:

初,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,甚爱之。及长,性仁恕温谨,上嫌其材能少,不类己;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闳,李姬生子旦、胥,李夫人生子髆,皇后、太子宠浸衰,常有不自安之意。上觉之,谓大将军青曰:“汉家庶事草创,加四夷侵陵中国,朕不变更制度,后世无法;不出师征伐,天下不安;为此者不得不劳民。若后世又如朕所为,是袭亡秦之迹也。太子敦重好静,必能安天下,不使朕忧。欲求守文之主,安有贤于太子者乎!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,岂有之邪?可以意晓之。”大将军顿首谢。皇后闻之,脱簪请罪。太子每谏证伐四夷,上笑曰:“吾当其劳,以逸遗汝,不亦可乎!” 

 

这是司马光的概述,也是我们对于刘据的第一印象来源,但实际上,如果综合《汉书》的记载,会有更多有意思的细节来帮助我们还原刘据的真实面目。

 

少壮,诏受《公羊春秋》,又从瑕丘江公受《穀梁》。及冠就宫,上为立博望苑,使通宾客,从其所好,故多以异端进者。——《汉书·武五子传》

 

武帝时,江公与董仲舒并。仲舒通《五经》,能持论,善属文。江公呐于口,上使与仲舒议,不如仲舒。而丞相公孙弘本为《公羊》学,比辑其议,卒用董生。于是上因尊《公羊》家,诏太子受《公羊春秋》,由是《公羊》大兴。太子既通,复私问《穀梁》而善之。——《汉书·儒林传》

 

从这两段记录我们可以看到,刘据的学术思想和他父亲是不一样的,武帝支持《公羊》学,而且利用《公羊》学为自己的事业提供理论依据,并且下诏命令刘据也跟着学习《公羊》学,而从《儒林传》的记录可以看到,刘据个人是更偏向于《榖梁》学的,并且他学习《榖梁》是他私下的个人举动,并没有得到武帝的支持,至少从这里可以看出,刘据很有自己的个性和想法,并不一味追随其父。

 

而博望苑的“异端”们也可以证明这点,而且刘据是公开接收,并不畏惧武帝可能会对自己有所不满,当然武帝也“从其所好”,这说明武帝对他这个太子非常信任,并没有约束他的思想和行为,甚至他所结交的那些“异端”,可能也是在武帝默许之中,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武帝有任何反对太子的行为。

 

太子之亡也,东至湖,藏匿泉鸠里;主人家贫,常卖屦以给太子。太子有故人在湖,闻其富赡,使人呼之而发觉。八月,辛亥。吏围捕太子。太子自度不得脱,即入室距户自经。……主人公遂格斗死,皇孙二人皆并遇害。——《汉书·武五子传》

虽然史书上没有写刘据都结交了些什么人,但是从这段记录来看,刘据恐怕并不只是和几个儒生文士往来,博望苑的那些“异端”成分可能十分复杂。在湖县至少有两个人是刘据的故交,一个是收留他的贫者,另一个是富瞻的故人,而一贫一富竟然同时是刘据的朋友,并且这里不是长安,而是位于河南的湖县,可见刘据的交游圈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,也更复杂。虽然贫者也有可能是刘据的门客介绍的,但是刘据当时已经流亡在外,并且离起兵已经过去一二十天了,湖县百姓不可能听不到诏捕的消息,这种情况下还愿意藏匿太子并且亲自劳作供养的人,不可能萍水相逢,最大的可能性是刘据曾经有恩与他,这样才能解释贫者最后为保护太子而格斗至死的举动。甚至还可以继续推演,从长安一路逃亡至湖县隐匿,这个过程必然充满了艰辛和危险,一路上恐怕也没少接受类似“贫者”的帮助。(西汉出入函谷关必须有“传”这样的通关文牒)

 

秋,七月,壬午,太子使客诈为使者,收捕充等。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,不肯受诏,客格杀说。太子自临斩充,骂曰:“赵虏!前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!乃复乱吾父子也!”又炙胡巫上林中。 

 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,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,发中厩车载射士,出武库兵,发长乐宫卫卒。……太子亦遣使者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,命少傅石德及宾客张光等分将;使长安囚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,皆以装会。……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,召护北军使者任安,与节,令发兵。安拜受节;入,闭门不出。太子引兵去,驱四市人凡数万众,至长乐西阙下,逢丞相军,合战五日,死者数万人,血流入沟中。——《资治通鉴·汉纪十四》

 

应该说,刘据并不是一个缺少才干的人,尤其是他并不缺少军事才能,关于起兵的过程,可以参看这个知乎回答,里面对于长安城的军队部署和整个作战过程解说的非常细致,(但除此之外的观点大家可以斟酌采纳)

甚至可以说刘据走对了每一步,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他爹。顺便提一句,斩江充,烧胡巫,刘据也是个暴躁老哥,而且最后苏文也是被武帝烧死的,的确是亲爷俩了。

 

太子每谏证伐四夷,上笑曰:“吾当其劳,以逸遗汝,不亦可乎!” 上每行幸,常以后事付太子,宫内付皇后。有所平决,还,白其最,上亦无异,有时不省也。……皇后切齿,使太子白诛文等。太子曰:“第勿为过,何畏文等!上聪明,不信邪佞,不足忧也”。——《资治通鉴·汉纪十四》

 

刘据胆子其实挺大的,甚至有一点骄傲,武帝是个非常强势的帝王,尤其是后期,而他们父子之间在政治路线上矛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但刘据坚持不改,甚至在监国期间公然平反武帝的裁决,而且光明正大地报告给武帝,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妥,甚至在明知道有小人从中作祟的情况下,他也没有下决心除掉他们,除了出于对武帝的信任之外,有没有一种自信在其中呢?这就涉及到武帝究竟对太子是如此看待的问题了。

 

2. 武帝的态度

我需要再次申明,武帝至始至终都没有换嗣的打算,这是分析整个巫蛊案的基础,因为一旦建立了“武帝有换太子的想法”这个前提,那么很多他的相关举动就会被解释为阴谋论。如果要我一句话总结武帝对刘据的态度,那就是这是他精心培养的接班人,而且这样的谋划在刘据出生前就已经决定了。

 

孝武皇帝六男。卫皇后生戾太子,赵婕妤生孝昭帝,王夫人生齐怀王闳,李姬生燕刺王旦、广陵厉王胥,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。——《汉书·武五子传》

 

武帝的子嗣很有意思,二十九岁才有了第一个儿子,之前连续三个都是女儿,而且都是卫子夫所生,可以这么说,武帝一直在等卫子夫生儿子,不然他完全可以临幸其他妃嫔,不会一直等到二十九岁这样的高龄才等来儿子。毕竟西汉十三四岁结婚很常见,按照十五岁一代人来算,武帝当爹的时候,他的同龄人动作快点的话都可以当爷爷了——典型的就是汉文帝和汉景帝,他俩之间只相差14岁。

等待的理由也很简单,因为卫家是武帝钦定的真。外戚,具体来说就是卫青,所以要让卫青这个外戚能够安安稳稳地当下去,卫子夫就必须生出儿子,母以子贵嘛,同样的,子也以母贵,有了卫青(后来再加上霍去病)这样的实权外戚,刘据才能够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太子,日后登基才有自己的外家可以倚靠——外戚是汉家天子执政的基本盘(之一),所以每一个实权天子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外戚,尽管他们之间也会有斗争,但是至少在登基的过程中,外戚的拥立是不可少的。

除此之外,在刘据出生后,他的弟弟们也相继出生了,王夫人很受宠,但她的父母依旧很穷,李姬生了两个儿子却连个夫人都没挣上,对比卫子夫,可以说武帝对她们是很无情的了,这样的无情也很好理解,在武帝看来,不能过多照拂其他后妃和皇子,否则会对刘据产生不利影响,也会引起后宫的争斗。

而且除了李姬之外,每一个后妃(包括皇后)都只生了一个儿子,并不是他个人没有能力(刘弗陵就是例证),只可能是武帝刻意为之。这点可以对照他的父亲和爷爷:

 

代王王后生四男,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,乃代王为帝后,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。文帝立数月,公卿请立太子,而窦姬男最长,立为太子。窦姬为皇后,女为馆陶长公主。明年,封少子武为代王,后徙梁,是为梁孝王。

 

初,皇后始入太子家,后女弟皃姁亦复入,生四男。皃姁蚤卒,四子皆为王。——《汉书·外戚传》

 

文帝时的代王后生了四子,而窦皇后生了两个儿子,景帝时王皇后虽然只有武帝一个儿子,但是她的妹妹很受宠,连生四子。这时候再看武帝的子嗣,每个后宫一个儿子,跟平均分配似的,如果他愿意,完全可以搞出一堆儿子,只能说武帝为了刘据非常克制自己。毕竟在武帝的成长过程中,那些宫廷间兄弟残杀的故事,不管是他从史书上读到的,还是亲身经历过的(废太子刘荣),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和阴影,所以他希望刘据能够有一个很好的成长环境,既不要出现储君之争,也不要出现兄弟不合。(大家如果有兴趣的话,可以去看一下《景十三王传》,看看武帝的兄弟侄儿们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)

 

汉家庶事草创,加四夷侵陵中国,朕不变更制度,后世无法;不出师征伐,天下不安;为此者不得不劳民。——《资治通鉴·汉纪十四》

 

这段话大家都很熟悉,武帝对自己的事业定了两个目标,一是变更制度,为后世法,二是出师征伐,使天下安。那么在“变更制度”里,除了我们所熟悉的修订律法、推恩令、盐铁官营等等之外,还有没有别的呢?我认为是有的,那就是培养储君,只不过这个努力最后众所周知,失败了,所以也就不被在意。

在刘据之前,整个汉朝的继承都是有问题的,都伴随着激烈的政治斗争,乃至残酷的人身消灭。吕后和戚夫人的血腥斗争,大家都知道,延续到后面诸吕之乱,周勃陈平迎立代王,即汉文帝,那位神秘的生了四子却没有留下名字的代王后,一般都认为是吕家女,因此文帝不得不将母子五人去除,来换取和功臣们的信任,也因为这个原因,太子之位才落到了景帝身上,但是由于窦太后宠爱梁王,所以梁王也一直是景帝的一块心病。而为了立武帝为嗣,景帝也是借酷吏郅都之手废掉了太子刘荣,刘荣之后也被逼自杀。那么到了武帝,他一定会考虑,这样充满不确定性地交接要怎么样才能改变呢?他能不能为后世定下一个稳定的继承制度?

于是才有了武帝那少得可怜的子嗣,并且,在巫蛊案发生之前,刘据的地位一直都很稳固,被分封出去的弟弟们也没有像梁王那样搞出奇怪的操作,可以说一切都很顺利,尤其是和之前的历史比较起来。

除此之外,便是我们都很熟悉的:

 

初,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,甚喜,为立禖,使东方朔、枚皋作禖祝。少壮,诏受《公羊春秋》,又从瑕丘江公受《穀梁》。及冠就宫,上为立博望苑,使通宾客,从其所好,故多以异端进者。——《汉书·武五子传》

 

上每行幸,常以后事付太子,宫内付皇后。有所平决,还,白其最,上亦无异,有时不省也。

皇后恐久获罪,每戒太子,宜留取上意,不应擅有所纵舍。上闻之,是太子而非皇后。——《资治通鉴·汉纪十四》

 

可以看到,武帝是很用心地在培养刘据,而且可以称得上“放心大胆”,毕竟对让刘据“使通宾客,从其所好”这一点,司马光是很有意见:

 

臣光曰:古之明王教养太子,为之择方正敦良之士,以为保傅、师友,使朝夕与之游处。左右前后无非正人,出入起居无非正道,然犹有淫放邪僻而陷于祸败者焉,今乃使太子自通宾客,从其所好。夫正直难亲,谄谀易合,此固中人之常情,宜太子之不终也! 

 

至少在司马光看来,武帝父子之间的分裂,和武帝对于太子的教育过于放纵有关,这使得武帝很难掌控太子的动向,父子间的交流也会因此产生隔阂,一旦刘据形成自己的观念并且加固之后,武帝想要再改动也就很困难了。司马光的观点见仁见智,但刘据的确获得了很大的自主权,他能够选择自己的亲信,组成自己的小团体,甚至在监国期间也有较大的自由裁决权,而且武帝是默许乃至鼓励他的做法。可以说,这样一个有自己交游圈、亲信,以及一定的执政能力的太子是武帝一手“制造”出来的,这个太子并不软弱,他会公开推行自己的决断,反对他父亲的用人,所秉持的政治理念也截然不同,然而他的成长并没有脱离武帝的掌控范围,至少武帝自己这么认为,否则早就会加以干预。

既然如此,那么这样一个用心良苦的开局和精心的培育,为什么最后会导致如此惨烈的结果呢?原因就在于,他们父子之间有一些矛盾是结构性的,这些结构性的矛盾借着某些外部因素推动着事情逐步恶化,最终坠入深渊,万劫不复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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